正午的陽光照在麥穗上,使麥穗噼里啪啦作響。太陽那個獨(dú),火辣辣的。這樣的天氣,走在光禿禿的路上,用不了一公里,照得你是抬不起頭,睜不開眼。張為人接到緊急通知,要去縣里一所小學(xué)閱卷。張為人家里的唯一一輛自行車,妻子騎著上班去了。張為人沒辦法,只好在這樣的中午,正好走條光禿禿的土路,要步行五公里去縣城。
張為人走在通往縣城的那條土路上,低著頭,用手中的試卷袋擋在頭上,但他還是感覺頭頂像著了火似的。
喂,年輕人,去哪?一老者趕著一輛騾車問他。
去縣城。說這三個字時,張為人是有氣無力的。
正好,我也去縣城,捎你一路吧?老者問張為人。
什么,你說什么?張為人拿下頭頂?shù)脑嚲泶,抬起頭望著老者。
我剛從地里摘瓜回來,回縣城,你不是去縣城嗎,我捎你一路吧,來,上車吧?老者一副誠懇的樣子。
好!張為人很痛快的說。
老者趕著騾車,拉著滿滿的一車西瓜。
張偉人坐在那車尾上,背躺在西瓜上面蒙著的被子上,然后用試卷袋遮住臉。他感覺好極了。他感覺身下那涼涼的大西瓜如同冰塊,有一床被子墊著,正好不是很擱。走在這條顛顛簸簸的土路上,他感覺身下有一雙涼涼的手在給自己按摩。他翹著二郎腿,得意的哼起了小曲。
年輕人,你是干什么的?
......
喂,年輕人,你睡著了嗎?
......
喂,年輕人?
啊,啊,你問我?
對,不問你問誰啊,這車上就咱兩,我可不能自己問自己吧。
什么事?
你是干什么的?
我啊,去縣城閱卷。
閱卷?
對,閱卷。
閱卷是干什么的?
閱卷就是看學(xué)生考得試,給看分?jǐn)?shù)。
那這樣說你是一位人民教師了?
對,可以這樣說吧,我一個教師。不過我不是正規(guī)的一名教師,我是被一名正規(guī)的教師花錢給替著的,我是暫時的。
那你有沒有正當(dāng)?shù)氖赂桑?/p>
沒有。我的事就是哪位正當(dāng)教師有事,就找我替一段時間,然后按時間給錢。我偶爾還在報紙上發(fā)表點(diǎn)小文章,換點(diǎn)稿費(fèi)。這就是我的正事。
那你教那些孩子們不?
教。我現(xiàn)在教著小學(xué)二年級。
“吁”。老者高喊一聲。那匹騾子便了下來。老者一個急扭身,然后跳下車,跑到車尾,看著張為人。兩眼直直的看著張為人。老者這樣看著張為人,半天沒說話。
你,你...我,我,怎么了?
你教那些孩子們?
對啊,我現(xiàn)在教小學(xué)二年級。怎么了?
你可要幫我啊。
我?guī)湍?我怎么了,幫你什么?/p>
你,你,你可要一定幫我啊?
我能幫了你什么?
到了家后再說。今中午你去我家吃飯。你一定去。
老人說完后,走到車頭,跳上車,揮起手中的鞭子,對著騾子屁股甩了一下,高喊一聲“駕”。那匹騾子便跑起來了,一開始是助跑,接著是小跑,然后是直直的往前奔了。
他坐在車上,能感覺到,老者的心情,是愉快的。他也能感覺到,這匹騾子跑出了風(fēng)的速度。他更能感覺到,身子底下成了無數(shù)雙手在為自己按摩。
“吁”。老者又喊了一聲。
張為人看到,老者的那匹騾子排了糞便。
老者從車上拿下一個小鏟子和一個很舊的蛇皮口袋。老者慢慢的將那些糞便一點(diǎn)點(diǎn)用鏟子裝進(jìn)蛇皮口袋。老者的這一套動作完成下來,是那樣熟練和輕巧。
老者說,快進(jìn)縣城了,有城管的看見后是被逮著罰錢的。要是被逮到的話,我這一車瓜掙的錢還不夠他們罰的。
老者沖張為人笑笑,說,你不會嫌我臟吧?
張為人說,沒事,不嫌。
老者又喊“駕”。
你知道嗎,這牲口的糞便不臭,有一股香味。是一股發(fā)酵后的草香問。真的,幾乎是所有的牲口糞便都不臭。你知道嗎,只有人的糞便臭,奇丑無比。
張為人“啊”了一聲。
到了縣城。到了老者的家中。
中午飯是四菜一湯,黃瓜炒雞蛋、五花肉炒芹菜、蒜苔炒雞蛋、蔥炒豆腐、土豆燉雞塊。
老者點(diǎn)上一支煙,有點(diǎn)激動的說,你得幫我?你一定要幫我?
你怎么了,我怎么幫你?
你一定能幫我啊!你一定能幫了我!老者身體往前一傾。
我?guī)湍悖?/p>
對,你幫我,你一定要幫我!老者身體又往前一傾,幾乎和張為人臉對臉。
那你說吧?
老者說,我原先是養(yǎng)著一批鴿子來的。前幾天一部分被偷了。那可是我的心血啊,我多年培養(yǎng)的心血啊。
那怎么會被偷了呢?
前幾天我去縣城賣瓜,來了一個年輕人,他在我瓜攤前看了看,問我瓜熟嗎,我說熟,不熟不要錢。他讓我打開一個看看。我就打開了一個。熟的。他又讓打開一個。我又打開了。熟的。他還讓打開一個...這樣,我連著打開了五六個。都熟。最后他說不賣了。于是我就嘟囔了兩句,我也沒對他說什么。我說年輕人,你看我種個瓜不容易,你這都讓我打開了,你又不買了,你說我怎么賣啊。那年輕人說,我就是不買了,你愛怎么賣怎么賣,管我什么事。我說,你怎么這樣。那年輕人雙手掐腰,說,怎么著,你不服啊,想打價?我告訴你,也就是我今天心情好,要不然早就把你的瓜攤給砸了。我告訴你老頭,你早晚會吃虧的。那個年輕人走后,旁邊的人對我說,他是附近一個大官的兒子。他經(jīng)常在這兒橫行霸道。我們都依著他,惹他沒好處。
你確定是他偷了你的鴿子?
我確定,就是他偷的。是他找人偷的。故意偷的。我一看鴿棚就知道,這是一幫年輕人干的,棚里能看到的鴿子全偷了,在暗處孵蛋的一個也沒偷,棚里還丟下了一根口袋。
我怎么幫你,我又不是記者,我又不是警察,我又不是法官,我怎么幫你?
你可以把這件事講給你的學(xué)生聽啊,要讓他們知道,不要仗著背后有撐腰的就橫行霸道,不管不顧,把事情弄成黑白顛倒。事不能這樣啊。你可要一定將給你的學(xué)生聽啊,讓他們早早的受到教育。我的那些鴿子丟了不要緊,只要以后將來人們知道凡是不能橫行霸道,黑白顛倒我就知足了。你可要幫我?
啊...
你不是還寫文章嗎?你寫寫這件事,你寫寫啊?
啊...
老者說完后,說,年輕人,你快吃飯。
啊...
老者的妻子將筷子伸向那雞塊碗里。老者斜了她一眼,她的筷子迅速轉(zhuǎn)變了方向。那碗里的雞塊,就如半陰天時天上的星星,瞟一眼就數(shù)過來。
吃完飯,張為人起身。那老者握著他的手,說,你可一定要幫我啊,你一定要講給你的學(xué)生們聽啊,讓他們知道!
啊。
那老者趕忙拿出一根尿素口袋來,挑上滿滿的一口袋西瓜,說你一定要拿著。
張為人說,不,不,我拿不了,我拿不了,我確實拿不了。
那老者于是又換了個大塑料袋,給挑了兩個又圓又大的裝上了。老者說,這次你一定要拿上!老者又說,我趕車送你去縣城。
騾子拉去著他和老者,在這土路上走著。車子發(fā)出了有節(jié)奏的“呱嗒呱嗒,踢踏踢踏,踢踏踢踏,呱嗒呱嗒...”老者高喊一聲“駕”,那騾子便飛奔起來。兩個寬大的橡膠轱轆走過之后,碾起一層厚厚的塵土。
那老者送出了張為人老遠(yuǎn)。張為人說行了。老者朝著張為人揮手,說你回去可一定不要忘了講給你的學(xué)生聽啊!張為人說,啊。老者笑了,臉上的皺紋疊成了一朵花。
張為人提著那兩個西瓜,如同兩座大山,重若千斤。
張為人說,每一個中午,每一個黃昏,每一個早晨,每一個下午,我都能聽到無數(shù)輛騾車從我身邊經(jīng)過,發(fā)出無數(shù)的呱嗒呱嗒,踢踏踢踏,呱嗒呱嗒,踢踏踢踏的聲音;我都能聽到老者說的那句話,這牲口的糞便不臭,有一股香味。是一股發(fā)酵后的草香問。真的,幾乎是所有的牲口糞便都不臭。你知道嗎,只有人的糞便臭,奇丑無比;我都能看到無數(shù)個老者,用無數(shù)個乞求的眼光看著我,向我無數(shù)次的懇求,讓我無數(shù)次的幫他,將給學(xué)生們聽,教好學(xué)生們,教育好學(xué)生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