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胡迅雷 傍晚時分,鄰居老劉總要放飛他的鴿群。
從摩天高樓的落地長窗向下俯視,一群灰鴿迎著陽光快樂地翻飛,絕對是都市一道亮麗的風景。鴿群不斷變換隊形,時而一分為二,時而匯二成一。忽而,它們振翅奮飛,你追我趕,翼下白羽閃閃;忽而又輕盈、敏捷地回旋,在藍天下劃出優(yōu)美的弧線。陽光晴明如水。這些可愛的小精靈,低飛高翔,活像一群花樣滑冰健兒,在無形的冰池里飄然戲耍。
打這一天起,老劉鴿群里少了6羽鴿子。這一天,是超遠程放飛的集鴿日。
選送的6羽鴿子,都是鴿群里的佼佼者。一節(jié)滿載190只扁方形竹鴿籠、4525羽參賽鴿的車皮,掛上西去的列車。老劉記得,38年前,鑼鼓喧天,列車也曾把他和數(shù)以萬計支疆青年,送到天山腳下。
放飛在夏至的次日。清晨6點半。新疆鄯善車站月臺。司放長一聲令下,4525羽鴿子撲棱棱沖出鴿籠。這瞬間,被相機捕捉定格下來。龐大的鴿群如云朵朝東南方飛去。一兩分鐘后,從人們的視野消失,同時把懸念留給每個人。
看到這張鴿群出征的照片,是在老劉家。照片中,天色剛亮,大地還灰蒙蒙一片。黑壓壓的鴿群,拔地而起,遮天蔽日,蔚為壯觀。老劉興沖沖說,鴿群定向準確,天氣狀況理想,尤其距鄯善80公里、常年飛砂走石的“風口”當日無風。我問:你的鴿子能飛回來嗎?至少一羽,一定能?跉鈹蒯斀罔F。
依然天天放飛鴿子,老劉的眼圈卻常常發(fā)黑。一次,他喃喃對我說:鄯善,我去過;在吐魯番東邊,距上?罩兄本距離3035公里。鄯善之外,便是沙漠。鴿子最大的敵人是干渴。三天不吃食,尚能堅持,喝不到水,很難沖出這死亡地帶。停一會,又若有所思地說,幸好,當天有雨,常年難得的小雨……
懸懸而望,老劉愈加寡言少語。沙漠戈壁,荒山野嶺,老鷹,野貓,獵槍,種種危險都令他牽掛。那天,想調劑一下氣氛,我笑著問他,假如你的鴿子飛得冠軍,會拍賣它嗎?不!決不賣!他臉色驟變。我要為它養(yǎng)老,送終。說著竟掩面而泣。我大感震驚。對著老劉抽動的肩背,不知如何是好。
在漫漫18晝夜的焦慮等待之后,那天晚后,養(yǎng)鴿人奔走相告:一羽淡雨點黃眼雄鴿,已于傍晚時分第一個歸巢。據(jù)說,“淡雨點”剛入棚時,滿身泥斑,十分消瘦,疲憊得連眼睛都睜不開。這就是信鴿的命運。老劉心疼地嘆口氣。我則驚嘆小小鴿子生命力的頑強,以及它面對生死經(jīng)歷的不動聲色!
陸陸續(xù)續(xù),又有其他鴿友的參賽鴿歸來。進入溽暑8月了,老劉的6羽鴿子仍杳無音信。深夜,劉家鴿舍前,總有一個人影,蹲坐著,煙頭明滅;凌晨,也常見老劉手扶鴿舍,面向西北,默然凝望,剪影印在微明的天幕上。
“淡雨點”回家兩個月了。其間一共只有36羽賽鴿歸巢,占全部參賽鴿不到千分之八。絕大多數(shù)鴿子,飛失在三千多公里沿線。包括老劉的6羽。
那一天,在老劉家,又見到那張鴿群出征時拍的照片。窗外,雷聲隆隆。滂沱大雨,痛快地沖洗著郁積了一個夏天的悶熱。凝視照片上騰空而起的鴿群,不禁思緒萬千。當初這4525羽鴿子,以及它們的主人,明白面臨的將是一場生離死別嗎?從此關山萬重,鴿群中的絕大多數(shù),將告別都市,告別它們的主人;而絕大多數(shù)養(yǎng)鴿人,也將失去他們心愛的鴿子,F(xiàn)在,這幾千鴿子的命運如何?有多少已葬身異鄉(xiāng)?有多少被沿途的人們收養(yǎng)?又有多少還掙扎在回飛的途中?如果有一天,終于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,回到昔日的鴿舍,還會受到英雄般的歡迎嗎?它們不言無語,誰能了解它們生命的悲壯?……假如說,生命的過程,猶如一次超遠程放飛,那么,充滿靈性的小鴿子,是以無畏的翅膀將生命的意義寫在了藍天。
此后,每當我透過摩天高樓的落地長窗,觀賞晴空下悠然翻飛的鴿群,就不禁會深深懷念另一群鴿子,一大群勇敢遠征而再沒有回到故鄉(xiāng)的鴿子。